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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五歲的娃兒小安,手上拿著一把紅色塑膠製的玩具鏟子,認真專注的蹲在公園樹下挖著沙土。他把挖出的沙土慢慢集中,最後堆成一座小山丘,然後學母親做蛋糕的樣子,抓起身旁的枯黃落葉,一片一片的佈置著這座小山。

 

  當小山蓋滿了黃黃綠綠的葉子,小安原本紅潤的臉上也多了一層骯髒的泥土。他眨著明亮的大眼睛,對自己做出來的成品左看右瞧,接著嘟起了小嘴,似乎感覺不太滿意,於是他又繼續往小坑裡挖土,將沙土灑在小山丘的葉子上面。

 

  一旁不遠處的木椅上,坐著小安的阿姨與她的男友。她伸過了手,從他的外套口袋掏出一包香菸,以擦了紫紅色指甲油的纖細手指輕彈了香菸底部,抽了一根出來。

 

  「有火嗎?」她問。

 

  他沒答話,伸手摸摸胸前,又拍拍大腿兩側,身體歪向另一邊從褲子口袋掏出了打火機,右手「啪!啪!」兩下點燃了一苗小火,連忙以左手護著擋風。

 

  她把菸含在豔紅的兩片嘴唇間,傾身靠過來讓他把菸點著了,她深深吸了一口,菸頭透出一星的明亮火光。
他將打火機熄滅,隨手收進胸前的口袋。

 

  她取下了菸,唉嘆一聲,把一口的白煙隨著嘆息呼了出來。

 

  濃濃的白煙像霧一般飄了開來,他靜靜看著前方的小安,白煙一時將小安的身影完全覆蓋住,好一會兒才逐漸散去。

 

  「這可怎麼辦呢?」她說。

 

  他想著,小安若是他們的孩子就好了,他突然覺得很想要一個孩子。

 

  「我說老姊也真是夠傻了,老早就跟她說過,那種男人一點也不可靠。」她說完吸了一口菸,把白煙徐徐吐出。

 

  煙霧中,小安站起身朝他們揮手,大聲說:「我要做一個大蛋糕喔!」

 

  她夾著香菸的手掌,先在眼前搧了搧,才舉高向小安輕揮了一下。

 

  小安一臉興奮,繼續說:「我要做一個好大、好大的蛋糕喔,要給爸爸、媽媽、阿公、阿媽,還有叔叔、阿姨,每個人都有喔。」

 

  「好,小安乖。」她坐直身體高聲回應了一句,說完又靠躺在椅背上,翹起了穿著深色絲襪的右腿。

 

  「小安真的很可愛。」他望著小安轉身後蹲下的背影說。

 

  「還不是遺傳自我家的基因,」她說,「小孩的眼睛鼻子嘴巴,一看就像我老姊,那男人除了長相斯文點,還真不知道有哪裡好呢。」

 

  她把夾著香菸的手伸往木椅旁的水泥地,以食指彈了彈菸頭的灰燼。

 

  「你想,一個三十多歲的人,沒有半點積蓄,也不趕緊找份工作養家餬口,整天關在房裡寫什麼有的沒的,我看他揉掉的稿紙都比他寫的字還多咧。」她轉過頭猛吸了一口菸。

 

  「寫東西很好啊。」他說。

 

  「好能當飯吃嗎?人家寫的書能賣錢,他寫的東西有人要看嗎?」她頭側向他,白煙隨著話語自她唇間飄溢了出來。
他看著小安越彎越低的身體,心想:背影遠遠看去,還真像一顆略扁的圓球啊。

 

  「現在可好了,沒事跟人家湊什麼熱鬧,抗議有什麼用?還衝第一個,哼,也不想想家裡還有老婆、小孩要養。」她仰起了頭,將口中的煙朝著天空徐徐吐出。

 

  小安的身體越彎越低了,旁邊的小土堆也越堆越高。朦朧間他一時產生錯覺:怎麼有兩個小安呢?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小安?

 

  「唉,真是苦了老姊,白天上班已經夠辛苦了,晚上還要去夜市擺地攤,你想她瘦弱的身體怎麼吃得消嘛。」她坐起身子,將翹高的右腿收回,伸出夾著香菸的手,在前方的空地上彈了一下灰燼,又翹起左腿,恢復靠躺的姿勢。

 

  這時有一隻深色的彩尾鳳蝶,自花叢處快速飛了過來,他盯著鳳蝶翩翩舞動的身影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最後停靠在她染成金黃色的蓬鬆秀髮上。

 

  他想:是香水的味道太濃了吧?也許下次他要改送她清淡一點的品牌。

 

  「如果……傳說……」

 

  突然有鈴聲響起,沉悶的嗓音,聽起來像誰摀著嘴在唱歌似的。她把半截菸含在唇上叼著,扭身打開椅上的皮包,從裡頭翻出了正閃著螢光的手機。

 

  他看見鳳蝶急速飛起,避開了一縷直上的白煙,往另一邊青綠的樹叢飛去。

 

  「……追夢的人,為你在等——」

 

  「喂,我是。」她把菸扔在地上,以穿著高跟鞋的左腳用力踩熄。

 

  「阿母喔,我們在公園啦……」

 

  「阿姨,快來看,阿姨!」這時小安站起身,朝他們揮手大聲喊著。

 

  她輕拍他的手臂,示意他過去看看。

 

  他離開木椅時,瞥見她也站了起來,說話刻意壓低了音量,臉色似乎有點凝重。

 

  「叔叔你來看,你看我的蛋糕做好了,我還有撿到很多漂亮的珠珠喔。」小安興奮的指著土堆上五顏六色的裝飾。

 

  他慢慢走近小安,瞧了一眼地上的土堆,樹葉間有幾顆嵌進土裡的彈珠,閃爍著異常亮麗的光澤,他隨口說:「很漂亮的蛋糕耶。」邊說邊轉頭望向她,心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
 

  他看見她大力點了幾下頭,轉過身來對他們喊道:「小安!回家囉,媽媽生病了。」

 

  「快,東西收一收,把沙土埋回去喔,乖。」他蹲下來幫忙收拾。

 

  「不要亂弄啦,人家的蛋糕,嗚——」

 

  小安放聲大哭起來。

 

  他趕緊用手指挖出一顆彈珠,放在小安的小手上,哄著說:「你看,珠珠很漂亮對不對,我們拿回去給爸爸媽媽看,好不好?」

 

  小安哭聲稍減,低下頭微微張開瞇成一線的眼睛,直到看見手上的珠珠,這才破涕為笑,也不顧彈珠上還黏著泥土,連忙放進上衣的小口袋,另一隻手又去挖出其它的珠珠。一會兒沾滿泥土的衣服鼓了起來,像是另一座的小山丘。

 

  「你看你,怎麼搞得全身髒兮兮的?」她過來拍著小安的衣服說。

 

 

  被抱上宣傳車的小安,身上已經換了一套全新的服裝,頭髮刻意抹了油,梳成了小大人的模樣。

 

  宣傳車上擠了很多頭綁紅色布條的人,不斷地輪流以擴音器對著人群呼喊口號:「我們要民主,要公義……」

 

  小安的阿姨左手抱著小安,靜靜站在人群間,她的男友則站在她身後。特別梳妝打扮過的她,心臟砰砰跳得很快,生平第一次成為眾人注視的焦點,讓她感覺渾身不自在,右手不禁緊握了男友的手。

 

  她的男友也是第一次站上宣傳車,現場過於逼真的聲音,讓他有點恍惚起來。他覺得此刻的宣傳車就像一艘小船,飄盪在一片波濤洶湧的紅色海洋上。

 

  剛睡醒的小安緊緊抓住阿姨的衣服,兩隻眼睛好奇的四處張望。

 

  一切發生得太快,陪著小安阿姨一起過來的他,還找不到適當的時間詢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

 

  在他們到達醫院時,小安爸爸的朋友們在門口迎接,領著她與小安進入了電梯。當時隨行的人太多,他來不及擠進去,又不知道病房門號,索性走到醫院裡的便利商店買了瓶飲料,坐在一樓大廳的椅子上等待。

 

  大廳高掛的小電視正播報著新聞,但大廳過於吵雜,將主播的聲音淹沒了,只看見畫面中聚集了遊行示威的抗議民眾,個個神情嚴肅,扯開喉嚨不知道在怒吼些什麼。

 

  後來他便跟著小安的阿姨過來,前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,他根本不清楚要抗議什麼,竟然也置身在遊行的隊伍之中了,群眾的聲音狂暴如風,一陣陣拍擊過來。

 

  小安依偎在阿姨身上,小聲問:「爸爸呢?怎麼沒看到爸爸?」

 

  擴音器喊著:「他為了我們,把汽油倒在自己身上……」

 

  小安阿姨的男友,想起一路送他們過來的計程車司機。司機的頭上也綁了紅布條,開車前透過後照鏡豎起了大拇指,對著小安說:「你爸爸是英雄。」

 

  「他的鮮血沒有白流……」擴音器繼續吶喊著。

 

  車上他一度想小聲詢問,但她眼神示意不要在小安的面前說,他只好轉過頭看著窗外景物。車子越接近目的地越是動彈不得,不斷湧現的抗議人潮,密密麻麻的,將整條大馬路完全佔據了。他聽見司機最後亮出了小安爸爸的名字,人潮竟主動讓開了一條路。

 

  小安的爸爸究竟做了什麼?他想。

 

  「現在,他的小孩就在這裡,我們鼓掌感謝他父親為我們做的犧牲。」說話的人把小安的小手高舉起來。

 

  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,呼喊加油的叫聲此起彼落。

 

  小安害羞的抽回了小手,把頭埋進阿姨的胸口。

 

  她的表情神氣而莊嚴,右手輕拍小安的背,像慈母般呵護著自己的孩子。

 

  他從來沒看過她這種模樣,感覺她好像變了一個人,從他以往熟悉的時髦靚女,變成了一個端莊有氣質的公主。

 

  「我要找媽媽,」小安哭了出來。

 

  「別怕喔,乖,媽媽生病了在醫院啊,醫生叔叔說要讓媽媽好好睡覺,你忘記囉?」她哄著小安說。雖然口裡這麼說,她還是不禁想到醫生悄悄在她耳邊說的話。她心裡埋怨想著:一具焦黑的屍體有什麼好看,也不考量自己的身體承受得了嗎?

 

  這時候,現場氣氛突然緊張起來,宣傳車後方一道警方圍起的蛇籠拒馬內,冒出了大批荷槍實彈的鎮暴部隊,有警察舉牌,以擴音器高聲警告現場的民眾違法。

 

  「這裡有小孩,你們狠心對手無寸鐵的同胞開槍嗎?」車上一個民意代表,把擴音器轉向後方,激動地喊著。

 

  車上另一個人,從小安阿姨手中把小安抱起,高高舉起對著後方的部隊。

 

  小安哇的一聲大哭起來。

 

  「對,哭得越大聲越好。」車上有人說。

 

  「好了啦,小孩會嚇到的。」她趕緊伸手把小安抱回來,捧在懷裡安慰著。

 

  「小安乖喔,你看,大家都喜歡你呀,所以把你抱起來給後面的人看啊。」她哄著說。

 

  小安繼續放聲哭著,高分貝的聲音透過擴音器放送出去,一時征服了全場,成為所有人關注的焦點,警方的警告聲暫時停止了,現場的吶喊聲也沉靜下來。

 

  她用手肘碰了一下身後的男友。

 

  他有所意會,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,只覺得眼前營造出的孤兒寡母形象特別感動人,儘管她並不是小安的母親。為了轉移小安的注意力,他靠過來對小安說:「你忘記撿到的珠珠喔?你的珠珠呢?」

 

  「珠珠,在醫院,的時候,我拿給,媽媽了。」小安抽噎著說。

 

  「對啊,因為小安撿到好多漂亮的珠珠,是很棒的寶貝喔,大家都想看看那個撿到寶貝的小英雄,到底長什麼樣子啊。」她說。

 

  「好了,不要哭了,小英雄一直哭會被人家笑喔。」他說。

 

  小安揉揉眼睛,這才止住了哭聲。

 

  群眾有人抬出一大幅加了玻璃框的黑白大頭照,把照片高掛在旁邊的圍牆上。

 

  「你看,爸爸在那裡。」她指給小安看。

 

  照片裡的人,戴著方形的大眼鏡,冷冷的俯看著前方。有一群人手捧鮮花,走上前將花擺好。照片四週還掛滿了抗議的白布條,現場簡直像個靈堂似的。

 

  「讓我們為犧牲者哀悼,希望他是最後,一個為了理想付出生命的人……」說話的人自己哽咽了起來。

 

  有人遞上來一束百合花,要小安的阿姨抱著小安過去把花獻上。

 

  三人遂步下了宣傳車,沿著人群讓開的一條小路,朝向照片走了過去。

 

  擴音器繼續發出沙啞的聲音,泣訴政府的不公不義。群眾點燃了白色蠟燭,一個個高舉著手,左右擺動了起來。

 

  她的神色肅穆,抱著小安像趕赴一場重要的祭典。

 

  小安張大了眼睛望著父親,一臉迷惑的想著:爸爸的臉怎麼變得好大、好大?

 

  跟著小安阿姨走在後方的他,有一種奇怪的錯亂感,好像跑進拍戲的現場,客串演出了其中一位不具名的角色。兩旁揮舞雙手的人群,不知怎的,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的甘蔗田,那時一群兒時玩伴們,最愛在高過頭頂的枝葉下奔跑,玩捉迷藏了。

 

  當她把花恭敬的放在照片前,現場的氣氛達到了最高潮,群眾紛紛握起拳頭,對著拒馬的另一邊發出了怒吼。

 

  「呵呵,」小安突然開心的笑了,小聲的在阿姨耳邊說:「阿姨,我們再去公園,我還要挖好多、好多的珠珠。」

 

  他心想:不就是小孩怕被家長責怪,偷偷埋在土裡的玻璃彈珠嘛?小時候他也做過這種事。那時候啊,一群野孩子蹲在空地玩,用磚石刻畫出了一個三角形框框,每人約定放幾顆籌碼在裡頭,再輪流用母球把彈珠打出來。他記得玩伴技術不好,母球經常陷在裡面,他最後總共還贏了一大桶的彈珠呢。如果那些玻璃彈珠都變成了寶貝,譬如紅寶石、藍寶石、綠寶石,或是翡翠、珍珠、瑪瑙之類的,現在的他可就是個有錢人了。

 

  想到這,他忍不住也笑出聲來。

 

 

  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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