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入彩光的金魚  

 

  最近我常想,人對於一生中莫名喜歡或討厭的事物,真要去追根究底,也許存在著某種連自己也想像不到的緣由。

 

  說起來如我這般平凡的上班族,對於食物並無特別偏好,但不知何故,我獨不愛吃糕餅類甜食,其中若有什麼道理,肯定與怕不怕胖無關。家中每回收到包裝精美的喜餅禮盒,一向交由妻子負責處理,或送給附近孩子多的鄰居,或留著週末放鬆休閒時,當作搭配熱茶咖啡的小點心隨意品嚐。

 

  妻子素知我的好惡,很少要求我得負起一家之主的男人責任,將食物在保存期限內不浪費的打發解決掉。除非偶而吃到特別的口味,她才會玩笑似的撒嬌說:「幫我吃一口嘛,要不然哪天我身材走樣變大胖妞了,你可別嫌喔。」

 

  這天妻子回來,手上捧了一盒外觀彩繪著精緻花鳥圖案的糕餅,反常的硬是塞到我面前,說是友人出國帶回來的和菓子,味道相當傳統道地,要我非嚐嚐看不可。我欣賞著外包裝的復古藝術設計,並不急於打開。一旁的妻子不耐煩地催促,她的個性與我正好相反,我做事多是慢郎中型,喜歡慢條斯理一步一步來,她卻是急驚風,見我光看而不動手,索性伸手幫我掀去盒蓋,擠眉弄眼示意我取一個出來。

 

  隨著盒蓋的開啟,有股淡淡的甜香撲鼻而來,定睛一瞧,盒中整齊擺放著六個不同造型的糕餅,看似用染色麵團捏製成的手工藝品,細緻而維妙維肖。我隨意取了一個放在掌心上,粉紅色桃子外型,軟軟涼涼的,有著如同嬰孩肌膚般細膩的觸感。坦白說,此時我內心玩賞的心情大於品嚐的欲望,何況外觀如此可愛,實在叫人捨不得吃它。

 

  妻子神情則有些誇張,兩眼發亮似的左瞧瞧右看看,最後發出一聲讚嘆,挑了一個花菊造型的,整個直接塞入了她彎著笑意的紅唇小口。

 

  「你喔,還真狠心。」我笑著瞪了妻子一眼,回過頭來,也不免好奇手上的桃子究竟是何滋味。此刻它在我的眼裡,已然褪去了糕餅身份,反而像是某種珍貴果實,以我沒嚐過的新鮮感誘惑著我。我不信邪想著:難不成這點小玩意兒,能像孫悟空偷吃的王母娘娘的蟠桃,吃了後渾身三萬六千毛孔通體舒暢?

 

  我耐住性子欣賞了幾秒,這才小心翼翼咬下一口。

 

  「還不錯吧?我覺得很特別,就是稍微甜了點,聽說配著抹茶吃才不會太膩了。」妻子拍了拍手,鼓著腮幫子一臉滿足的逕自到廚房找茶水喝了。

 

  我一人獨坐在客廳沙發,細細咀嚼著口中的菓子,沒想到綿密香甜的口感,有著似曾相識的懷念滋味,不可思議的在我心中綻放出魔幻般的光芒。我被這種獨特的味道弄迷糊了,印象中應該沒吃過所謂的和菓子才是。我閉上眼睛靜靜思索回味,感覺親切的暖洋洋感受再度充塞著我的胸口,突然我通體酥麻難以言語,頃刻之間,腦中有處封閉兒時記憶的謎樣匝道,竟如電閃雷擊般轟然一亮開啟了。於是我的意識跟隨一尾橘紅色的金魚,向著亮起的耀眼彩光,緩緩游回了生命中一段幾乎遺忘的童年時光。

 

  這時我應該不到十歲吧,就讀忘了是幾年級的國民小學。某天放學回到家的午後,巷弄無比安靜,大人們好像都在午睡了,連汪汪的犬吠都沉寂無聲,只剩樹上響亮的蟬聲兀自嘶嘶叫喊著。在這樣一個百無聊賴的夏天,我身上穿著制服,有點孤僻的獨自爬上二樓屋頂的平台,在周遭高大樹木的樹蔭下,任由舒爽的涼風陣陣吹拂,我隨風舞動自得其樂,接著玩起了布袋戲偶。

 

  戲偶是以方形手帕還有塑膠玩具人頭簡單組合成的,粗陋但絲毫不影響樂趣。我一手一仙,操縱著角色任意飛天遁地,左右兩手一正一邪,相互使出厲害的絕招攻擊,加上自己出聲配上的誇張音效,雙方可說打得是天昏地暗、日月無光,即將進入到電視布袋戲預告的那種「緊張緊張、刺激刺激」的生死關頭。

 

  就在代表正義的一方,準備使出一流的上乘功夫,好將萬惡罪魁的大壞蛋解決掉時,我注意到遠方有一道奇特的七彩光影,突然穿過林木的枝葉,金光閃閃耀眼非常的,帶著水晶折射般澄淨無瑕的光輝,在我的左右兩手之間閃爍跳動。
我楞了一下,停下手上的打鬥,被這道突來的光影深深迷惑住了,隨後我跑到平台的另端,避開樹木遮蔽,蹺起了小小的腳後跟,雙手連著戲偶遮在眉毛上,張大了眼想找尋彩光的源頭。然而彩光似乎是受到陽光反射,僅有特定角度才看得到,我不斷地移動位置,終於看清楚彩光的全貌。

 

  我瞇著眼痴痴望了幾分鐘,不禁猜想起彩光的來歷,還有彩光背後究竟存在著什麼神秘物體。最後我認為那可能是一面稀有的大魔鏡,像寶藏一樣藏匿在綠色的樹叢中。有了大魔鏡的想法,配合著戲偶自編自導的劇情,我繼續沉浸在種種天馬行空的幻想中,直到聽見了母親的叫喚聲,我才如夢初醒,收拾起戲偶,下樓去吃母親準備的綠豆湯 了。

 

  原以為就此忘卻魔鏡的存在,不想半夜睡覺時又夢到了它。我夢到鏡子其實是一扇門,開啟後會進入外星人的飛船,只要把醜陋又邪惡的外星壞人打敗,便能得到全世界、全宇宙最希罕的寶貝。

 

  這般相似的夢境,總趁我睡著時一而再,再而三的,以跳動的彩幻光影起頭,頻頻在我的夢裡上演。有時主角是外星人,有時是卡通角色,有時是布袋戲裡的魔尊俠客。夢到後來,天真的我幾乎相信那是真的,所以某天假日睡醒後,我揉揉眼睛,決定勇敢出發去尋找寶貝。

 

  但我可不敢一個人行動,猶豫了半天,我把祕密告訴好朋友阿毛,要他陪我一塊去。阿毛住在隔壁的隔壁,我們以前經常一起玩打彈珠、騎馬打仗,不過有次阿毛不講理搶了我的棒棒糖,我便生氣不想找他玩了,這次若不是看上阿毛比我強壯的體格,或許能幫我對付外星壞人,我才不想把寶藏的事情告訴他呢。

 

  為了說服阿毛相信我說的話,我們再次爬上我家屋頂,努力辨識著大魔鏡的方位。誰知阿毛見到彩光後,心情比我還要激動,急急忙忙便想出發了。我拉住阿毛問他:「你知道大魔鏡藏在哪嗎?路線要怎麼走?」阿毛搖了搖頭,伸手比著彩光方向,一臉茫然看著我。我心中暗罵阿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,才說出了畫藏寶圖的計畫。阿毛以佩服的眼光跟在我後面,看著我取出白紙與蠟筆開始描繪。

 

  以我家作為出發點,由近而遠,在眼前一整片磚瓦木板綠葉的層層交錯中,我找到了飄揚著一面青天白日國旗的房子,那是賣燒餅油條的王伯伯的家,母親時常帶我去買早點,所以我記得路怎麼走。我最愛吃王伯伯他家包的飯團了,還沒上學時,我總習慣起個大早,由母親帶著我去買個熱騰騰的飯團,讓我坐在大樹下小口咬食著,這樣一整天我便心滿意足不會吵鬧了。我在紙上畫出一個冒著熱 煙的飯團,旁邊標上阿拉伯數字1,代表我們冒險的第一站。

 

  再過去我認出一棟有著綠色標記的建築,那是鎮上的一間郵局,每次陪母親去寄信,我喜歡整個人貼在玻璃櫥窗下,觀看新貼出的海報,因為過不了多久,家中收到的信件上可能就有新的圖案,那表示我的集郵冊又將有新的收藏。我記得郵局旁邊還有一處熱鬧的菜市場,母親平時都是到那裡買菜的。我畫上一張有著鋸齒狀邊緣的郵票,旁邊標上數字2,代表我們冒險的第二站。從王伯伯的家到郵局,印象中是一條寬敞的大馬路,應該不會走錯才是。

 

  可惜眺望了許久,寶藏附近沒有明顯地標,周圍都是綠綠的樹叢或低矮房子,好像不容易找得到。我向阿毛坦承對那地區不熟,足跡從未超過郵局的範圍,如果是學校附近就好了,可惜學校在另一頭完全相反的方向。我正覺得為難時,阿毛說得很對:「如果容易找,早就被別人發現了,哪還輪得到我們?」我點頭說:「沒錯,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輕易放棄。」我趕緊在紙上畫了一個閃閃發亮的寶箱,寫上數字3,簡單明瞭的藏寶圖就算完成了。

 

  我和阿毛商量著冒險的路線,決定先走到王伯伯的家,再一路走到郵局,從郵局往後方搜索,反正目標就在圈起來 的範圍內,多走幾圈總會發現的。再來我們討論要如何對付外星壞人,我問阿毛:「你家有什麼厲害的武器嗎?」阿毛笨笨的說:「有一把塑膠做的玩具槍。」我罵阿毛:「那種東西有屁用啊,我們需要的是真正能發出攻擊的槍!」我心中想的,當然不是警察叔叔身上配戴的真槍,而是用竹筷子與橡皮筋製作的竹槍。

 

  一連幾天,我放學回到家便丟下書包,跟母親說要去找阿毛玩,母親擺擺手趕我出門說:「別玩太晚,太陽下山前要回來吃晚飯啊!」我應了聲好,便偷偷帶著收集來的竹筷與橡皮筋,外出去和阿毛會合,兩人一起製作我們的祕密武器。

 

  母親是希望我出門玩的,她老嫌我愛幻想,一個人待在家裡自言自語的,她覺得男孩子應該像阿毛一樣,到外面多跑多動,曬得黑黑的才比較健康。其實阿毛的黑是天生的,才不是曬出來的咧,他媽媽皮膚也很黑,老師說過那是原住民的特色。還有我知道,如果我不在家,母親便可自在的去找鄰居的阿姨嬸嬸摸幾圈麻將,不必顧慮到我的存在,免得父親又責怪她把我一人丟在家裡。

 

  經過幾天的努力,我與阿毛都各自擁有一把結實的竹筷子槍,我們用上了所有收集到的材料,把竹筷子捆得相當緊密,就算一直射擊也不容易壞。我與阿毛為了試驗竹筷子槍的殺傷力,還約定彼此不可閃躲,要站著讓對方射上一發。子彈當然是拉長的橡皮筋了,可別小看一條小小的橡皮筋,裝上竹筷子槍後,威力非常驚人,咻一下打到了身上,皮膚馬上紅腫一圈,痛得我們相繼哇哇大叫。不過這點痛是值得的,證明我們的武器很強大,一定能用來打倒外星敵人的。

 

  我與阿毛約定好某天下午,帶著我們自製的武器還有藏寶圖,全副武裝的朝著目標出發。一如我們所料,找到王伯伯家後,順著大馬路走,我們也輕鬆找到了郵局,接著我們開始在郵局後方的巷弄間反覆繞來走去。儘管兩人充滿信心,幾乎走遍每一條街道,搞清楚了每一條路彼此間的連結關係,但直到太陽快下山時,兩腿酸麻的我們,卻始終找不到大魔鏡的蹤影。

 

  阿毛苦著臉說:「算了啦,我們這樣找一點用也沒有,人家說不定要講什麼暗號,就像卡通阿里巴巴那樣,大喊一聲芝麻開門才行。」

 

  我其實比阿毛還要累,但我可不想被阿毛瞧扁了,我故作輕鬆的說:「不行,我才不會放棄哩,要不然我們也來喊喊看。」說著我真的朝著天空,用力嘶啞地喊了一聲:「芝麻開門!」

 

  說來也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了,在我大喊之後,我們所在的巷弄裡,有一戶住家的紅色木門緩緩開啟,從裡頭走出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婆婆,而我眼尖的從木門間的縫隙看進去,正巧看見了大魔鏡那迷人的耀眼彩光。當下我心情激動,想也不想便抓起阿毛的手,兩人逃命似的往回家的方向狂奔。

 

  阿毛嚇得衝在我前面,直到我們跑到了王伯伯家門前,他才喘著氣停了下來,回頭問我究竟看到什麼。我自然也喘得說不出話來了,兩人休息了幾分鐘,我才宣布說:「找到大魔鏡了,就在那個,老婆婆家的院子裡,那個老婆婆,說不定是,外星人偽裝的。」

 

  阿毛心裡雖然害怕,不過一想到能得到稀有的寶貝,他勇氣十足的表示願意再回去看看。然而我看天色已晚,所以與阿毛約好改日再去刺探敵情。

 

  幾天後我們輕手輕腳的,又來到紅色木門所在的巷弄,這次我們可不敢隨意大喊芝麻開門了,免得洩漏行蹤。我要阿毛蹲在圍牆邊,好讓我脫了鞋站在他身上,然後偷偷摸摸冒出頭,小心窺探著牆內的情景。我們手上的竹槍早拉上了子彈,準備隨時射擊敵人。我放眼望去,在花園似的寬闊庭院中,終於見到了那面我以為的大魔鏡,然而魔鏡一點彩光也沒有,根本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圓形池塘罷了。池水暗綠混濁,完全看不清楚裡頭有什麼。我失望想著,難道魔鏡沒發光的時候,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池塘?

 

  「囝仔,恁是要做啥物?」身後突然傳來了大人的聲音。

 

  我暗道不妙,不想腳下的阿毛已經顫抖起來,搖搖晃晃的,害我腳底一個不穩,整個人直接跌落到地面上。

 

  「唉唷夭壽喔,較細膩一點。」原來身後的大人正是那位老婆婆,她似乎很關心的想過來扶我。

 

  「哇……」這時一旁的阿毛竟然大聲哭了出來。

 

  搞什麼啊?這傢伙未免哭得太快了,我都還沒喊疼呢,不過聽到阿毛這麼一哭,我反倒冷靜下來,爬起身坐在阿毛身旁,警戒地看著老婆婆,心想也許是我弄錯了,人家看起來很慈祥和藹,怎麼也不像是外星壞人嘛。

 

  「免驚、免驚,」老婆婆搖手輕聲安撫我們,「我沒罵恁啦,唉唷,你腳這破皮流血了,入來我厝裡,我替你抹一點藥水。」

 

  老婆婆說著往旁邊走了幾步,可能是想拉開距離以期減低我們的敵意,只見她緩緩走到門口,伸手推開了木門,再轉身朝我們兩個招手。

 

  我拍了拍阿毛,示意他別哭了,阿毛紅著眼睛轉頭看我,不知道這時究竟應該怎麼辦。他手上竹槍早掉到地上,顯然老婆婆的突然出現,真的讓他嚇到手足無措。我站起身穿上鞋,試圖向阿毛解釋,想跟他說圍牆裡沒有魔鏡,老婆婆應該也不是外星人。

 

  「來唷,有好吃的點心要請恁吃喔。」老婆婆繼續親切地招手。

 

  誰知阿毛不等我解釋,便慌張丟下我,自己急忙拔腿逃跑了,我無奈看著阿毛遠去的背影,完全沒料到他會怕成這樣。我撿起了地上的竹槍,照理說也應該跟在阿毛背後跑走的,然而魔鏡的祕密尚未解開,加上一想到老婆婆還在等著,我竟留在原地不動。

 

  大概父親平時嚴厲的教導起了作用,他總訓斥我要懂得敬老尊賢,不能做出讓老人家難堪的事,所以我鼓起勇氣,低著頭走向了老婆婆,準備為我們的行為向她道歉。但我怎麼也說出不口,只是臉紅又羞愧的站在那裡,一副做錯事等著被大人責罰的模樣。

 

  「不要緊啦,來來,腳會痛否?」老婆婆笑著撫摸我的頭,牽著我走進了紅色木門。

 

  眼前是一棟看似平常的木造房子,經過庭院的石子路後,拉開了紗網的外門,裡頭還有一道木頭拉門,我跟著老婆婆脫下鞋子,進入到屋內,感覺四周潔淨到幾乎一塵不染,地上擦得發亮的木質地板,光滑又冰涼,我一時不敢隨便跨出腳步,就怕會留下腳印弄髒了地板。

 

  「不習慣喔?來,你穿這雙試看。」老婆婆從鞋櫃取了一雙拖鞋給我穿。

 

  我穿上鞋,跟著老婆婆走過暗暗的走道,進入到一間明亮且鋪著榻榻米的房間,老婆婆取來藥箱,慎重的用棉花棒沾著雙氧水為我消毒傷口,然後塗上了一層紅藥水。其實只是一點破皮的輕傷,過幾天結痂便沒事了,老婆婆的善意反倒讓我很不好意思,趕緊把竹槍藏在身後,慶幸沒有開槍攻擊。

 

  「你坐著休睏一下,我去提點心喔。」老婆婆的心情似乎不錯,臉上堆滿了笑容。

 

  我只能微微點頭,害羞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

 

  趁著老婆婆離開,我這才敢抬起頭打量著屋裡。老婆婆的外觀衣著,其實與街上常見的阿嬤沒有兩樣,整體看來潔淨樸實,臉上也有不少皺紋與黑斑,然而老婆婆家中如此雅致特別,實在讓我大感驚奇,目光所及的室內擺設與布置,與我家還有去過的鄰居、親戚家,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樣貌,使我有種來到國外的錯覺。

 

  「這我家己做的,你吃看有合味否?」老婆婆端來了一盤糕餅模樣的點心,外觀雖然圓圓扁扁不怎麼特別,但有著一股好聞的淡淡香氣。

 

  我不敢動手,在老婆婆再三的邀請下,才小心取了一個,拿到嘴邊咬了一小口。瞬間點心融化在舌間味蕾的奇妙滋味,與眼前空間的異國風情,完全迷幻地融合在一起,帶給我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體驗。我心頭整個暖洋洋的,感覺老婆婆就像自己奶奶那般的親切。正是這樣獨特的味道,喚起了我日後的回憶。此時我依然怕生,像個啞巴一樣不敢說話,吃完點心便匆匆鞠個躬離開了。

 

  老婆婆在我吃點心時,提到那天是聽到我與阿毛的聲音,以為孫子回來了,大聲喊著阿嬤開門,她才趕緊出來看看,沒想到會嚇到我們。她想可能頭髮沒有梳理,樣子有點兇吧,希望我們別把她當成壞人,其實她很久沒看到孫子了,希望我與阿毛能常過來玩。

 

  我沒有解釋魔鏡的事,如果說出把老婆婆當成外星人的想法,她肯定會生氣的。後來我想老婆婆一個人住一定很寂寞,所以又帶著阿毛去了幾次。阿毛聽到有好吃的點心,加上對方不是外星人,樂得願意和我一塊去,也不像初次見面那般害怕了。

 

  我與老婆婆漸漸能聊上幾句,才知道老婆婆家是日本的傳統樣子,因為已經去世的老爺爺年輕時曾到日本留學,深愛日本文化,所以家中完全打造成日式格局。為此我還向班上同學吹牛:「假日我們全家有到日本去玩喔,日本的點心好好吃喔。」同學質問我:「少騙人了,你們怎麼去的?」我瞎說:「當然是坐大飛機囉。」其實心裡根本連日本在哪裡都不知道,自然也沒坐過飛機,偏偏厚著臉皮說得口沫橫飛,把同學唬得一愣一愣的。

 

  後來父母親輾轉知道了老婆婆的事,禁止我再去老婆婆家玩,不知道為什麼,大人都說日本人是壞人,不管我如何解釋老婆婆才不是日本人呢,他們也一樣不接受,反正不准我去就是了。

 

  阿毛當然也被禁止了,我搞不懂大人的想法,但我能確定老婆婆不是壞人,我很喜歡老婆婆家裡的擺設,還有老婆婆親手做的點心,所以我有時仍會一個人偷偷的去老婆婆家玩,不讓別人知道。

 

  老婆婆很歡迎我去拜訪的,總稱讚我乖巧懂事,還翻箱倒櫃找出許多特別珍藏的小玩意,讓小孩子的我開開眼界,有時讓我摸摸懷錶等古董的老東西,有時拿出一本本舊照片給我看,有時打開幾幅捲起來的畫作,跟我說說其中的故事。照片裡有老婆婆年輕時的樣子,沒想到比起街上公認的美女阿姨,還要漂亮好幾倍呢。老爺爺年輕時穿日本和服的樣子,也是十分帥氣。我問老婆婆為什麼她子女都不回來,老婆婆頓時眼眶泛著淚光,嚇了我一跳,以為自己說錯話了,她安靜了一會兒才緩緩說:「囝仔攏大漢了,想要去國外過好日子,我是不甘這間厝,反正再活沒幾年囉,別位所在也住袂慣習。」

 

  有一次老婆婆解開一幅畫作,裡頭竟然是個光溜溜的美女,一對豐滿的奶子立即蹦入我眼裡。「夭壽,提毋著囉!」老婆婆發現拿錯畫了,急忙倒捲起來,臉上羞紅得像喝醉了酒。我注意到畫上有題了幾個字,識字不多的我,認出了「花子」兩字,一問才知道花子是老婆婆的日本名字,很多幅畫都是老爺爺親手畫的。老婆婆像是希望我忘卻見到的不該看的畫面,並不想解釋太多,趕緊拿了很多點心給我吃,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。不過那幅畫不知怎的已深深烙印在我腦海,一直到我長大了,開始懂得男女之間的事,依然印象深刻。

 

  之後我便開始喊老婆婆為「花子婆婆」,她臉上笑瞇瞇的,很高興我這麼叫她。我能感受到,她是真心把我當成孫子那般看待,對我呵護有加,我心裡上也當她是我親奶奶了。其實我從沒見我的親奶奶,父親說奶奶在大陸沒過來,很早便過世了。花子婆婆的存在,也算彌補了我沒有奶奶疼愛的遺憾吧。

 

  有一次我對花子婆婆坦白說出魔鏡的事,只略去把她當作外星壞人這部分,花子婆婆覺得很驚奇,因為以前老爺爺也曾這麼對她說,說見過池塘發出美麗的光芒。她翻出一幅錦鯉的畫給我看,說以前池塘養了這兩尾名貴鯉魚,一尾是白底紅花,一尾有著紅白黑三色,是老爺爺的最愛。可惜有天魚被偷走了,老爺爺為此沮喪好久,也就是這時候她聽到池塘會發光的說法,花子婆婆認為是老爺爺太思念鯉魚才心生幻覺,她帶我到池塘邊觀看,整個池塘長久沒有清理,池水又髒又臭的,若不是因為懷念老爺爺,十幾年前翻修老房子時,她早打算把池塘用砂石填住。

 

  其實我不懂鯉魚與金魚有何差別,以為是同一種魚類,金魚長大了就會變成鯉魚。從花子婆婆家回來後,那幅錦鯉的畫一直縈繞在我心裡,彷彿兩尾魚真的活了過來,在我腦海中相互穿梭游來游去。我突然念頭一動,想給花子婆婆 一個驚喜,於是我偷偷抱著我的存錢小豬公,到學校旁的一家雜貨店,詢問能否買到大金魚。這家雜貨店什麼都賣,從學校自然課要養的蠶寶寶,到過年過節的閃亮亮卡片,可說應有盡有,所以我才會想到去問老闆。

 

  雜貨店老闆說:「金魚啊?我想想,應該買得到貨,不過你只要兩尾,車馬費額外的開銷要你自己出喔。」

 

  我亮出了我的小豬,問老闆夠不夠,老闆拿在手上搖了幾下,一臉為難的樣子,似乎裡頭的銅板少得可憐。我低聲下氣懇求老闆:「這是要送給奶奶的生日禮物,請您一定要幫我達成心願,拜託啦。」老闆想了想,這才點頭答應,條件是我必須在下課後幫他顧一下店,因放學那時人很多,總有學生手腳不乾淨,他兩隻眼睛有時會有疏忽。只要能買到金魚,不管什麼條件,我自然都願意答應的。

 

  一個星期後,幾乎天天往雜貨店跑的我,如願買到了兩尾漂亮大金魚,一隻是金色的,一隻橘紅色的,有著凸凸大眼睛,裝在充氣裝水的透明袋子裡,開展的尾鰭像薄紗那樣搖啊搖的,多麼優雅美麗啊,雖然模樣不像畫裡那般肥大高貴,但我心裡是相當滿意的。我趕緊提在身後去找花子婆婆,趁花子婆婆不注意時,將金魚放入了池塘。當然池塘早在幾天前,我便約了阿毛,特別用有著長柄竹竿的魚網打撈清理過,把池底的垃圾還有腐爛枯枝枯葉,全都撈出來丟掉,又加入好幾桶清水,雖然外表看起來仍是綠綠的,但已沒有了臭味。阿毛本來不願意幫忙,是我用花子婆婆的點心說服了他。

 

  我們在打撈雜物垃圾時,沒想到還真讓我們撈到了寶貝,是一把帶著鞘的沉甸甸真刀,花子婆婆看到後,用我們聽不懂的日語吃驚喊了一聲,原來那是老爺爺以前的日本武士刀,不知何故被丟入池塘中,可惜刀身都生鏽了,外表多了一層綠綠青苔,也完全無法拔出鞘。花子婆婆清洗後將刀收了起來,認為小孩子拿刀太危險了,不過為了獎勵我們,她願意帶我們去玩具店買禮物送我們,我和阿毛都樂開懷了,沒想到魔鏡裡頭真的藏有寶貝。

 

  池塘養了金魚後,看著魚在裡面快樂地游來游去,感覺整個池塘好像活了起來,有了截然不同的氣象,我趕緊去請花子婆婆來看。花子婆婆很訝異,疑問魚是從哪冒出來的,我解釋是用我自己的豬公錢買的,她感動得摟緊我,摸摸我的頭稱讚我的貼心。我心裡想,也許小小金魚與以前的鯉魚完全無法相比,但只要能讓花子婆婆開心,我也一樣很開心的。

 

  後來花子婆婆要還我一個豬公,當然是裝著比我原有銅板數量還多的豬公,我卻堅持不收,因為金魚是我第一次花自己錢買的禮物,我不希望這份心意被破壞了。之後我更常往花子婆婆家跑,用花子婆婆準備的魚飼料餵魚。我總對著金魚說話:「你們要快快長大,好變成兩尾像畫裡那麼漂亮的鯉魚唷。」

 

  這天下午,我一如往常的敲了敲花子婆婆的門,沒料到出來應門的,卻是一個和我身高差不多的男孩,他頭髮像大人那樣抹了點油,梳得非常整齊,身上穿的服裝也新潮筆挺,似乎有用熨斗特別燙過似的。他一臉高傲的打量著我,以不太標準的發音問:「你要找誰?」

 

  我擔心花子婆婆家是不是來了壞人,因為花子婆婆一直都是一個人住,從來沒有別人在她家出現過,我後退幾步,不理會男孩的詢問,反而高聲叫著:「花子婆婆,你在家嗎?」

 

  男孩皺了眉頭,低聲不知說了什麼,便大力將門關上。

 

  我感到十分錯愕,內心更加擔憂花子婆婆的安危,於是我又連續大喊了幾聲。後來紅色木門重新打開了,這次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,她穿著一襲素雅的淡色洋裝,面帶微笑說:「請進來坐坐,我母親人正在廚房忙著,沒空出來招呼你,她說希望你能見諒。」我仔細打量女人的容貌,發現她長相確實與花子婆婆年輕時的照片非常相像,簡直是從照片裡走出來的。看來是我多慮了,原來花子婆婆的女兒從日本回來了。

 

  原本我打算掉頭離開,但女人的親切有禮,吸引我想再多看她幾眼,花子婆婆曾跟我說過女兒嫁給日本人的故事,所以我很自然的想將她的形象與故事連結在一起。我有點忐忑的進了門,跟在女人身後來到花子婆婆家的客廳。

 

  廳裡茶几上擺滿了禮盒,還有花子婆婆準備的水果點心。先前的男孩自顧自的倚在牆角,專注玩著手上不知名、方形的小東西。女人招呼我坐下,便轉身走進了廚房。

 

  我感到坐立難安,不久花子婆婆終於穿著圍裙走出來了,她對我笑了笑,便過去與那男孩說話。我發現花子婆婆好像有特意化妝打扮過,整個人神采奕奕的,她時而摸摸那男孩的頭,時而輕捏他臉頰,在他耳邊講著什麼悄悄話。我在一旁有種被冷落的空虛感,好像花子婆婆不再是我原先熟悉的老婆婆了,甚至我為自己身上穿的不合身制服感到自慚形穢,心裡悶悶想著:「瞧他們一家人穿得多體面、多高尚啊。」

 

  我忍不住起身想回家了,這時花子婆婆端起一盤我常吃的點心,硬要那男孩拿一個,男孩勉強抓了一個拿在手上,一副不太喜歡吃的樣子。花子婆婆轉身也要我別客氣,我根本沒心情吃的,但怕花子婆婆不高興,仍是拿了一個。花子婆婆熱情向我介紹那男孩:「這位阮孫仔啦,恁兩個年歲相當,可以逗陣做伙去外面七逃。」說著把男孩推向我,擺手示意我們到院子玩,我猜她廚房還有事,大概要忙著準備晚上一家團圓的大餐吧。

 

  我率先走了出去,男孩跟在我後面,我想到池塘養的金魚,打算指給男孩看,再驕傲的告訴他,魚可是我買的。不想當我們來到庭院時,男孩竟然隨手把手上的點心丟入池塘中,又拿出原先方形的東西,蹲在旁邊自己玩了起來。

 

  我這才看清楚男孩手上玩的,是一種黑白螢幕會動的掌上遊戲機,這種新鮮玩意兒我是第一次見到,我按捺住心中的好奇,有點生氣的告訴男孩:「池塘有養鯉魚的,若隨便把食物丟進去,會把池水弄髒害魚死翹翹的!」

 

  男孩不耐煩地走近池塘邊看了一眼,回頭罵了我一句:「八嘎!」接著盡量以我聽得懂的發音說:「那是不值錢的金魚,才不是鯉魚,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。」

 

  我才不管是什麼魚呢,牠們是我用小豬錢買來的,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池水臭掉。我把先前拿的點心放入褲子口袋,急著抓起放在池塘邊的魚網,想將男孩丟的點心撈出來,可是不管我怎麼撈,就是撈不到那一顆拳頭大小的點心。

 

  男孩繼續在一旁玩著他的遊戲機,完全不理會我焦急的心情。

 

  後來撈到手酸了,內心不知為何也酸酸的好難受,我索性把網子往池塘邊一丟,負氣直接離開了,沒有向花子婆婆打聲招呼。回家路上我想起放入口袋的點心,拿出來一看,點心早已經爛成一團,糊得整個口袋都是。

 

  晚上母親洗衣服時發現了,為此訓了我一頓,但我整副心思都擔心著金魚的安危,根本沒留意母親說些什麼。

 

  隔天我再去找花子婆婆,想確認金魚是否還活得好好的,但怎麼敲門都沒人回應,我想花子婆婆一定是和女兒出門了,於是我在巷弄的圍牆邊走來走去,想等到花子婆婆回來。

 

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,巷弄依然安靜,就在我等到不耐煩,開始拼命跳高,想看清楚圍牆裡的狀況時,我發現圍牆上似乎有兩團鮮豔的東西,一金一橘的,很像是我的寶貝金魚。

 

  我幾乎快哭了出來,不擇手段的將附近住家門外的花盆搬過來,墊高踩上去瞧個仔細,果然見到我的兩尾金魚橫躺在圍牆上,外觀看來已經乾死,一動也不動了。

 

  「一定是他幹的好事!」我哭花的矇矓眼中,浮現男孩冷酷的嘴臉,我彷彿聽見他用我聽不懂的日文頻頻罵我、取笑我,還用魚網撈起我的金魚,將牠們活活虐待至死。我一路哭著跑回家,嘴裡直嚷著:「壞人!壞人!討厭的壞人!」

 

  這天母親晚了點才回到家,一見我哭紅的雙眼,以為是我餓到哭了,連忙好言軟語向我賠罪,說改天要帶我去買好多的糖果。由於每天有甜蜜蜜的糖吃,我從此乖乖聽話,便沒再去找花子婆婆了。

 

  幾個月後,母親發現我的小豬撲滿不見了,她問我:「說好不准動的,錢花到哪去了?」我想起金魚不禁紅了眼睛,坦白說:「拿去買金魚了。」母親在房裡四處張望,板起臉說:「金魚?我看是大白鯊吧,你別說謊,明明沒看過你養魚,給我老實招來!」我哭著說:「真的買了魚,一隻金色的,一隻橘色的。」母親追問:「那魚在哪呢?」我哭得更大聲了,哽咽著說:「魚還來、來不及,長大,就游、游到彩光裡,不見啦。」母親見我哭得傷心,以為是我不小心把魚弄死了,便把我摟在懷裡哄著,也不責怪我了。

 

  大概年紀小還不太能理解死亡,又或者不願意承認男孩存在的事實,我心中浮現的,確實是那道吸引我的彩光,它逐漸變得黯淡無色然後整個熄滅了,而原本在光裡自在游動的金魚,也跟著一併消失在茫茫的黑暗裡了。

 

  說也奇怪,之後我一見到糕餅類的點心,便覺得反胃噁心,絲毫沒有想吃的欲望。我從來不曾追究其中的原因,甚至無意識的把這段童年往事封藏在記憶中,完全沒再回想過。

 

  品嚐完桃子造型的和菓子,我將盒蓋掩上,擦拭著眼角的濕潤,衷心對著廚房大聲說:「老婆謝謝,真的好吃,有讓人懷念的古早味。」

 

  也不管她聽見了沒有。

 

 

 

  (完)

 

 

 

p.s.

◎獲桃園縣第18屆文藝創作獎短篇小說三獎

◎平路:這篇用孩子很乾淨的眼睛來寫童年,充滿想像力,又帶著同情,用眼睛連結回憶,表達小說作者最寶貴的寶藏,而且用文字表達出自己的想像力。

◎郝譽翔:就一篇成長故事來看頗有味道,用孩子的角度來看很清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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