棉花糖1  

 

  小學生時,曾經有同學好奇問我,為什麼要叫另一個同學糖花棉?糖花棉到底是什麼?是外觀像糖花,其實是不能吃的棉嗎?我沒有回答,這是我與她兩人共同的祕密。

 

  多年以後,之所以記起這件事,是因為公司舉辦的員工烤肉活動。這天同事一早便忙著以肉塊、青椒、香菇等食材,做成串串彩色的烤肉串,還額外串起大粒的棉花糖,好像烤棉花糖已經變成流行趨勢,不這麼吃就落伍了。但當我看見竹籤上原本白白軟軟的棉花糖,被高溫碳火烤得焦焦脆脆,心裡便忍不住感傷了起來。

 

  同事問:「怎麼了?有心事?」我搖頭:「沒有啦,眼睛燻到煙了。」其實是想起了童年,想起兒時的一個玩伴糖花棉。

 

  是的,以前同學都叫她糖花棉,這還是我幫她取的綽號。自從我開始這麼叫她,不巧被班上同學聽見了,大夥也跟著嘻笑地叫了起來。那時同學間為了好玩,私底下喜歡互取綽號,例如我的兩個鄰居死黨好友,一個太瘦叫竹竿,另一個胖胖的叫大象,多半與個人明顯特質有關。糖花棉的綽號原本不叫糖花棉,而應該是叫棉花糖的,沒想到我們一時的吵鬧玩笑,反倒讓糖花棉的綽號被同學記住了。

 

  這怪怪的綽號,有點像被火烤過的棉花糖,儘管本質上仍是同一種糖果,嚐起來味道卻不太一 樣。

 

  記得開學第一天見到她的時候,我莫名就被她吸引了。這裡說的吸引與男女間的情愛無關,那時仍是孩子的我,喜歡一個人僅憑直覺印象,看順眼的便有想多看幾眼的念頭,如此簡單而已。我感覺她是那種很有氣質的女孩子,讓我很難不對她產生好感,加上她靜靜的不愛說話,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神祕感,所以特別引起我的好奇心也不一定。老師排好座位後,她又正好坐在我旁邊,說起來我們兩個應該是很有緣的。

 

  後來有天便服日,她穿著一襲雪白的連身套裝,衣領袖口以及裙襬上有著毛茸茸的裝飾,與聖誕老公公的服裝相似,簡直像北極來的一位高雅小公主,所以我一開始是喊她白雪公主。不過她似乎不喜歡我這麼叫她,老是嘟起嘴別過頭去,完全不想理睬我。

 

  我那時也不知是天賦異稟,或是從哪裡學來的把妹技巧,小小年紀竟懂得送禮物討女生的歡心。她越是不想理我,我越想去招惹她,用盡辦法引起她的注意,甚至時常在她面前做出一些搞笑耍寶的蠢事。有天剛好發現家裡有親戚送的伴手禮棉花糖,我上學時便帶去學校請她吃。

 

  看得出來她是喜歡棉花糖的,甜甜的糖含在嘴裡,臉上不只多了兩團小酒窩,也多了和善甜美的笑容,對我不再是不理不睬了。我說:「不然我改叫妳棉花糖,這樣好嗎?」她點點頭,算是接納了我的友誼。

 

  沒人知道我叫她棉花糖,自從這樣叫她之後,我發現棉花糖的綽號還挺適合她的,她的內心溫和善良,就像棉花糖一樣柔軟。然而別的同學不知怎的,大多不太喜歡她,或許覺得她外表高傲冷漠,不好相處吧;她確實也不輕易搭理別人,願意說話的幾乎只有我一個。我當然曾關心的問過她:「是不是有什麼難過的心事?幹嘛都不說話?」但她始終不願多說什麼,我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。如同我媽常說的,每人個性脾氣不同,有些讓人覺得彆扭的生活習慣,一時間是改變不來的。我猜棉花糖和不熟的人相處,也容易感覺到彆扭吧。

 

  每次下課休息時間,我都會找棉花糖加入我與兩個死黨之間玩的遊戲,有時還用跑的衝去福利社買零食,再趕在上課鐘響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。一開始棉花糖不太情願,與竹竿、大象兩人保持著距離,玩的時候顯得很拘謹。竹竿大象臉上的表情也怪怪的,想笑又強忍著,我當然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,一定認為是我暗戀棉花糖,只是怕被我揍不敢說出來,甚至懷疑我有什麼毛病,為何非跟棉花糖這種怪人交朋友不可?

 

  那個年紀的孩子就是這樣,明明什麼都不懂,卻喜歡互開玩笑,說某某人喜歡誰又暗戀誰,其實男生女生根本沒有差別,不就是玩在一起而已啊。後來彼此混熟了,棉花糖才慢慢放得開了,和我們玩遊戲也沒有了隔閡。可別小看棉花糖一副弱不禁風的公主模樣,她的奔跑速度絕對不輸我們這些臭男生,連我都差點追不上她。可我依然好奇,為何她平時上課還是那樣的沉默憂鬱,那樣的不苟言笑?唯有當我們私下在一起玩的時候,她才像變了個人似的開心大笑。

 

  有時我免不了會想:如果有一天我不理棉花糖了,她在學校是不是就沒有朋友了?那樣不是很可憐嗎?所以我只是因為同情她才跟她交朋友?或我是真的喜歡她這個人呢?

 

  問題很快有了答案。

 

  隨著上課天數增加,同學彼此間的話也多了起來,不像一開始那樣陌生,我常因為說話說得太忘情了,屢次被風紀股長登記為班上最吵的搗蛋份子,必須受到導師額外關愛的處罰。處罰最常見的,是放學留下來抄黑板,幫老師把明天要上課的重點內容,用五顏六色的粉筆抄寫在黑板上。棉花糖很講義氣,每次都自願留下來陪我,絕不自己先走,哪像竹竿、大象怕寫字,早溜走看不到人影了。我們兩個乖乖分工合作,一人負責抄一部份,抄完經過老師的認可後才准離開。棉花糖的字工整漂亮,我的字歪七扭八,她常常嫌我寫的字太醜,非要擦掉再幫我重寫一遍不可,害得我寫起字來如臨大敵,不得不謹慎小心,免得被擦掉了白費工夫。

 

  這樣的處罰對我而言,沒有受折磨的痛苦感受,反倒讓我們比別人多了十幾分鐘額外的相處時間。當別的同學背起書包,嘲笑著我的倒楣,我嘴裡沒說,臉上裝作無奈,內心卻是高興的,至少我是這麼想的,我喜歡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光,喜歡和棉花糖成為好朋友。也不知道是否因為經常受處罰,老是留校抄黑板的關係,我們兩人的課業成績一直是班上前幾名,平時就算沒有認真複習功課,考出來的成績也不會太糟。

 

  對了,差點忘了說,棉花糖原本叫我的方式,不是喊「喂」就是喊我的全名,後來有一次她看我吃脆笛酥,竟然心血來潮,認真的對我說:「既然你這麼喜歡幫別人取綽號,我也幫你取一個吧,以後就叫你小呆瓜好了。」即便我不喜歡這個綽號,被她這麼一喊,小呆瓜從此跟著我直到畢業,想改也改不掉了。

 

  有一次假日,棉花糖難得邀請我到她家玩,說是邀請其實是我硬拗她的。我一再對她說:「妳都到我家玩過了,我也想去妳家玩。」棉花糖每次都回答:「不行,我媽在家不方便的。」我問:「為什麼?」她老支支吾吾的,似乎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理由,而且一提到她媽媽,我發現她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。我這人也不是非去別人家裡玩不可,只是我想既然都是好朋友了,加上每個好友的家裡都去玩過,沒理由她家不讓別人去嘛,這讓我有種還不是真正好朋友的不圓滿感覺。

 

  我努力說服她:「老實講,我以前也不喜歡請同學到家裡玩,說出來也不怕被妳笑,反正妳去過我家了,知道我家破破爛爛的。先前我是有自卑感的,怕被同學嘲笑,可是我爸告訴我,只要正正當當做人,窮一點並不可恥啊,沒什麼好難為情的,我想了很久,才放寬了心胸。後來我發現,其實同學之間家裡狀況都差不多嘛,那種真正很有錢的,大概也看不上我這樣的傢伙吧。」

 

  誰知道她聽了我說的話,眉頭皺得更緊,絲毫沒有改變心意。

 

  我以為棉花糖有相同的困擾,被我這麼一說,內心更覺得難堪了,我趕緊大力向她保證,我們之間的友誼,絕不會因為其他原因而改變的。後來禁不起我再三懇求,她才同意讓我去她家玩,不過她特別叮嚀說:「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,我才讓你來的,不論你在我家看到了什麼,可不准跟其他同學說,要不然我與你切八段,從此不跟你說話了。」

 

  我擺出童子軍宣誓的動作,豎起三根手指頭高舉,一臉嚴肅的說:「我願盡力愛國家守規律,保證絕不跟別人說任何有關棉花糖家裡的事。」

 

  棉花糖被我逗笑了,便和我約好假日在學校門口等她。

 

  我知道她放學時跟我走不同方向,她家應該距離我家有一段不小的距離。我跟著她走過了幾條馬路,最後來到一棟有管理員顧門的嶄新大樓。等進了門坐上電梯,我才發現自己原先的想法大錯特錯了,她家絕非我以為的貧窮家庭,相反的,卻是我想像不到的那種住豪宅大廈的有錢人呀。

 

  我當下實在是弄迷糊了,心裡胡亂想著:為何她不希望我到她家玩?難道是怕我看了會自卑?或是不想家裡狀況曝光免得被歹徒綁架?如果我家也是住這種房子,我一定很樂意邀請同學來的。記得以前全家人路過剛建好的新房子,我媽都會開玩笑說:「好漂亮喔,你們幾個以後長大了要努力賺錢,好讓我也住住這樣的房子,知道嗎?」我則故意唱反調:「爸說房子可以住就好了,要那麼豪華做什麼?」我媽聽了直搖頭,嘆了口氣:「你們父子倆一樣沒出息!」

 

  在電梯裡我不自覺垂下了頭不敢看她,一想到先前我對她說過的話,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洞鑽進去,這下糗大了,我在心裡罵著自己:「你這個小呆瓜,誰家跟你一樣破破爛爛,誰又跟你一樣有自卑感啊,人家是低調不願意炫富,你懂不懂啊!」

 

  直到跟著棉花糖脫下鞋走進她家,我馬上被眼前金碧輝煌的景象震撼到說不出話來了,也才明白為何我媽如此嚮往豪宅的原因。屋子裡的裝潢如同高級飯店,每個角落都點亮了裝飾的耀眼燈光,給人一種置身明亮天堂的幻覺,而且家俱飾品擺放得相當整齊,表面上擦拭得一塵不染,簡直像沒有人住的新房子一樣。

 

  棉花糖看我呆楞住不動,二話不說便拉著我的手爬樓梯上了樓中樓,進入到她高高在上的房間。一如所料,她的房間果然是小女生喜歡的樣式,粉紅色的浪漫色調,到處擺放了可愛的絨毛娃娃。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,或許白雪公主的綽號才適合她,住在這樣的房子裡,真的就像公主一樣嘛。

 

  可是,當我正想問她,為什麼屋子裡要開那麼多盞電燈,客廳裡又沒半個人影,難道不怕浪費電嗎?大家都知道電價越來越貴了,在家裡我媽整天都在我耳邊嘮叨:「不用的燈要記得關,電視少看一點,會熱吹電風扇就好,不准開冷氣!」難道棉花糖她媽媽都不管這些的?

 

  我還來不及開口,這時便聽見下面傳來女人的喊叫:「是誰把燈關了?小如回來了嗎?快幫我把燈全打開,太暗了我看不見,妳聽見了沒有?我說我看不見啊!」

 

  棉花糖臉上閃過一絲夾雜著痛苦的不悅,她示意我留在房裡等她,隨即衝下了樓梯,壓低聲音回答:「我回來了,也聽見了啦,家裡的燈全都打開了,我同學今天來我們家玩,妳不要亂喊亂叫,會嚇到人家的。」

 

  那女人柔聲說:「同學來了呀,好好,我不吵你們就是了,可是燈到底開了沒有?真的好暗吶……對了,冰箱裡有很多點心飲料,快拿出來招待人家,今天陳嫂不過來煮飯,晚點記得打電話叫披薩外送,知道嗎?」

 

  棉花糖說:「我知道了啦,妳待在房間裡休息,不要出來啦。」

 

  幾分鐘後,棉花糖捧著一盤布丁果凍,還有兩瓶易開罐汽水,小心翼翼的上了樓梯,我趕緊上前接過,放在一個低矮的小茶几上。

 

  在這樣一個像閣樓般夢幻的小房間裡,天花板伸手可及,我們兩個坐在地板上,一個望天一個看地,不約而同都保持著沉默,氣氛一時有點尷尬。我是怕說錯話會惹她不高興,她或許也在猶豫要如何跟我說關於她媽媽的事,那女人應該是她媽媽沒錯吧,我想。

 

 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,感覺好像有幾小時那麼久,棉花糖終於開口了:「嗯……那個……小呆瓜你吃點心啊,別悶不吭聲嘛,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,我……唉呀,乾脆直接了當告訴你吧,我媽她眼睛快瞎了,頭腦也有點瘋瘋癲癲的,你答應過我不會說出去的,如果你因為這樣不想跟我作朋友了,我也不會怪你的。」說著棉花糖竟然低聲哭了起來。

 

  我的媽呀,我最怕女孩子哭了,以前小時候在家裡只要妹妹一哭,我馬上緊張得手足無措,因為爸媽每次不分青紅皂白,一律責怪是我欺負了妹妹,所以先出手教訓我一頓再說,搞得我很怕女孩子在我面前哭。

 

  我趕緊說:「不會啦,我們還是好朋友啊,妳別自己亂想啦,妳放心好了,我絕不會隨便說出去的。」

 

  不想棉花糖哭得更劇烈了,身體不斷地抖動,但似乎怕哭聲被她媽媽聽見,一直摀住口鼻不敢放聲哭出來。

 

  我實在不懂如何安慰人,只好從書桌上抽了一把面紙遞給她,然後傻傻的坐在旁邊看著她哭。一會兒她大概哭夠了,抹了臉對我說:「你一定是說好聽話騙我吧?真的還願意把我當成好朋友嗎?我爸因為我媽變成這樣,都時常不回家了,你用不著勉強,連我自己有時候都討厭有這樣的媽媽。」

 

  我用堅定的語氣說:「我是說真的,我才不是那種勢利的人啦,其實我很羨慕妳的,能像個白雪公主一樣,住在這麼漂亮的房子。」我本意是要安慰她的,但說出口馬上後悔了,忘了她不喜歡我叫她白雪公主。

 

  她果然別過臉,生氣地說:「我討厭白雪公主的故事!」

 

  原本我就覺得奇怪,女生被稱為白雪公主應該算讚美才是,為何獨獨她不喜歡?不過既然說出口了,剛好趁機會弄清楚,於是我問:「為什麼?迪士尼卡通裡的白雪公主很美麗呀。」

 

  她激動地說:「那有什麼用?自從我媽變成這樣,我好怕她會突然死掉,雖然我討厭她這樣,可是我不要她死掉啊,我不要我爸爸像故事那樣再娶一個新媽媽,你懂嗎?」

 

  對喔,她一說我才想到,童話裡的白雪公主好像並不幸福,其實我根本沒想那麼多,白雪是形容她雪白的衣服,公主是讚美她的高雅,與故事的情節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
 

  我連忙安慰她:「不會啦,伯母聽起來沒那麼糟,她是生病了才變成這樣吧?帶她去看醫生就會好了。」

 

  棉花糖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哭了,斷斷續續說了半天,我才大致搞懂事情的始末,原來她媽媽先前出了車禍,身上的傷雖然好了,卻一直說自己的眼睛看不見,醫生檢查說眼睛的功能應該沒問題的,有可能是腦部受過撞擊,有什麼內出血壓迫到眼睛神經的關係,另外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,意思是說,其實她媽媽看得見,但內心一直覺得自己看不到,反正情況很複雜,醫生只能繼續追蹤觀察,無法馬上醫治解決。

 

  聽了棉花糖的解釋,我終於明白她平日那麼沉默寡言的原因,難怪她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,我說:「妳不要覺得難堪啦,沒有人會笑妳的,其實沒什麼嘛,人免不了都會生病,伯母她是受了傷,又不是自己願意這樣,妳不要把問題想得太嚴重啦。」

 

  我也很想跟她說:「以前我也有這種感受,我媽有一段時間為了貼補家計,曾經在某棟大樓當清潔工,她常常制服沒換就跑來學校接我,我當時覺得有一個清潔工媽媽很丟臉,害我不敢在同學面前承認她是我媽,每次都叫她不要來學校。」但這段話我說不出口,知道棉花糖的家境如此富有,我還真怕她會瞧不起我。

 

  棉花糖見我沒有嫌棄她,這才擦了擦眼淚,跟我一起吃點心,臉上也慢慢恢復了笑容。不過說真的,她家的點心還真好吃,應該是國外進口的高級舶來品,包裝上面寫的都是我看不懂的外國字。

 

 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,我故意吃相誇張,做出搞怪的表情逗她開心,吃完點心後又像個傻瓜般東問西問:「那是什麼?我沒看過吔,好羨慕喔,妳家都有這種東西。」

 

  她很有耐心的逐一為我介紹,不管是她房間裡整套的芭比娃娃,或是一些高科技的電子產品,她都大方的讓我把玩一下。其實一直待在她房裡沒什麼樂趣,總不能要我一個男生陪她玩洋娃娃、扮家家酒吧?可是下樓去她又怕她媽媽出來搗亂,我是覺得無所謂,但她可能擔心我會在意吧。

 

  正無聊時,聽見她媽媽在下面喊:「小如啊,披薩叫了沒有?妳把燈關了嗎?客廳怎麼暗成這樣?」

 

  棉花糖感到有點不耐煩,高聲回說:「等等再叫啦,我們還不餓,燈都打開了,沒有關啦。」

 

  她媽媽說:「喔,你們老待在上面做什麼?不是有租小叮噹的錄影帶?可以下來跟同學一起看啊。」

 

  棉花糖說:「好啦,等等就下去,妳在房裡休息不要出來啦。」

 

  我在一旁小聲說:「沒關係啦,妳媽又不會咬人,我們下去看小叮噹好了,順便陪她說說話嘛。」其實我說這話有點言不由衷,想看小叮噹是真的,但沒親眼見過她媽媽的樣子,誰知道是否會像電視上演的瘋女人那麼嚇人?如果真是披頭散髮的模樣,說不定我也沒膽跟她說話呢。

 

  棉花糖猶豫了幾秒,才點頭:「好吧,我們下去看錄影帶。」我猜她心裡也沒把握,到底我這傢伙是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?

 

  我跟著棉花糖下樓,見到她媽媽彎著身軀的背影,一路扶著牆壁以及沙發椅的椅背,慢慢移動腳步,走到了客廳中央,然後在一個單人座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。

 

  我這才看清楚她媽媽的長相,一頭秀髮以花色髮釵綰在腦後,整個人衣著整齊,臉上沒有刻意化妝,顯得素雅而大方,完全與我想像的瘋女人大不相同,而且我發現她媽媽的五官特徵,根本與棉花糖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細緻而有氣質,可說是成熟版的棉花糖,除了顯得有點虛弱無力之外,一點也不嚇人。

 

  為了證明我沒有嫌棄棉花糖的媽媽,我不等她開口,便主動上前行禮問好:「伯母好,我是陳佩如的同班同學,她都叫我小呆瓜,不好意思來府上打擾了。」

 

  她媽媽笑著說:「好,真有禮貌,是個好孩子,小如妳怎麼能叫人家小呆瓜呢?來來,別光站著,這裡坐嘛,小如,妳快把冰箱裡的點心拿出來,好好招待同學。」

 

  我連忙說:「有吃過了,很好吃,謝謝伯母。」

 

  棉花糖示意我坐下,又轉身牽起她媽媽的手,有點生氣的催促說:「媽,我扶妳去房間休息,我們要看錄影帶了,妳不要在這裡吵我們啦。」

 

  她媽媽起身說:「妳這孩子,你們看你們的,我又不會妨礙。」

 

  棉花糖硬拉著她媽媽說:「快點走啦,妳在這裡小呆瓜會不自在啦。」

 

  她媽媽嘆了口氣,甩開棉花糖的手,轉身往房間方向慢慢摸著走了進去,一邊走一邊嘀咕:「進去就進去,反正我這瞎眼的老媽子沒人要囉。」

 

  等她媽媽進了房間,我小聲說:「妳幹嘛這樣,伯母看起來很正常啊,哪有瘋瘋癲癲?」

 

  棉花糖將錄影帶放入,按了遙控鍵,回到我旁邊坐下,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說:「你不懂啦,她是因為有客人在,所以看起來比較正常,平時不是這樣的,唉呀,不說這些了,你先看,我去打電話叫披薩。」

 

  我看見棉花糖躲進了廁所,似乎在裡面流眼淚,我想,這或許就是我媽常說的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」,我一個外人實在不好多說什麼,如果有一天我媽變成這樣,或許我也會像棉花糖一樣覺得痛苦而難堪吧。

 

  等片頭的音樂唱完,小叮噹的影片開始上演了,打完電話的她走過來一起看,內容其實沒有很好笑,我卻不自覺笑得很大聲,事後一想,大概是潛意識想化解棉花糖心裡的芥蒂,才裝作很開心的樣子。

 

  後來我們一如往常的上學,下課後一起玩遊戲,我識相的絕口不提她媽媽,就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。我以為這樣就解決了,我們兩個還能像以前那樣是好朋友,不想某天卻出了狀況。

 

  那天中午吃便當的時間,班上有兩個男生竟然跑到講臺前,很耍寶的相互模仿起盲人走路的動作,還故意撞得東倒西歪,引起班上同學的哄堂大笑。我一時也沒想到什麼,只覺得這兩個傢伙還真愛演,不過一轉頭瞥見棉花糖瞬間變臉的生氣表情,我馬上警覺事情不妙了。

 

  自此一連幾天,棉花糖完全不跟我說話,下課時間不是趴在桌上睡覺,就是躲進女廁,完全不想看到我。我知道棉花糖可能誤會我了,以為是我把她媽媽的事告訴其他同學,我趕緊去找那兩個耍寶的混蛋,問他們為什麼要演盲人,他們說:「你沒看那天的綜藝節目嗎?那集好好笑喔,我們全家都笑到肚子痛了。」

 

  原來如此,我趁上課時間老師還沒來的空檔,身體湊過去把真相說給棉花糖聽,但她當作沒聽見似的,仍舊不想理睬我。我感到有點火大了,我有遵守承諾,明明沒跟別人說,為何她要把氣怪在我頭上?

 

  放學後我追上了她,張手攔在她面前:「為什麼不理我,我發誓什麼都沒說啊!」

 

  棉花糖眼眶紅紅的,瞪著我說:「嗎行段八切們我,我理別你,瓜呆小。」

 

  我一頭霧水,完全聽不懂她說什麼,楞了幾秒,才想到她是倒著說話,那是有次我們為了芝麻小事吵架時,兩人故意倒著說話,比賽誰先說正常話誰就輸了。棉花糖肯這樣說話,表示她心裡還是把我當成朋友的。

 

  我想了一下,慢慢的說:「氣的我生何為,說亂有沒我。」

 

  棉花糖說:「媽我笑取在都學同覺感,過難裡心我。」

 

  救命呀,想得我的頭腦都打結了,棉花糖實在太厲害了,倒著講還能如此流利,我只能投降說:「好啦,我認輸,糖花棉,我陪妳回去探望伯母好嗎?不要管別人啦。」

 

  棉花糖的氣似乎有點消了,嘟著嘴說:「看好麼什有。」

 

  我說:「上次我去的時候,她不是好點了嗎?只要我常去陪她,或許她的病很快就好啦。」

 

  棉花糖不以為然的說:「仙神是你為以你,美臭!」

 

  雖然嘴上罵我,但我的提議顯然打動了她,她帶著我回家,跟她媽媽說我要到她家寫功課。

 

  很神奇的,我在的時候,她媽媽果真沒有吵鬧,一直拿點心給我吃,精神狀況看來也不錯,我草草寫完了功課,便提議要帶她媽媽到樓下附近的公園散步。

 

  棉花糖一臉為難,告訴我:「我媽生病以來,除了叫車去醫院外,幾乎沒有出過門,一來是因為眼睛的關係,走路不方便,二來是我們全家都很好面子的,不想因此被鄰居取笑說閒話。」

 

  我好說歹說,總算說服了棉花糖,伯母聽到我願意陪她去公園散步,高興得快步走進房間換了一套衣服。她走路的迅速俐落模樣,任誰也不相信她眼睛看不清楚。

 

  我與棉花糖分站左右兩邊,像皇后的貼身侍衛一樣,小心牽著伯母坐電梯下樓,再悠閒的走到附近的小公園。當天傍晚的天空很美,渲染成紫紅色的大片彩霞,彷彿童話故事裡的夢幻世界,伯母有我們倆帶領,雖然看不太到前方的路,想必也無法欣賞公園裡茂盛的花草,但她臉上始終保持笑容,乖乖跟著我們走。

 

 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棉花糖真正的笑容,是發自內心的,如釋重負般的,很輕鬆自在的淺淺一笑。

 

  之後我常去棉花糖家裡寫功課,也常陪著伯母到公園散步。很遺憾的,伯母的眼睛依然沒有好轉,不過精神狀況似乎好多了,平時也不會一直吵著說看不到。

 

  有一次棉花糖跟我說:「我誤會我爸了,他其實跟我一樣,因為一時無法接受我媽變這樣而覺得難過,心理壓力很大,並非真的不愛我媽了,他現在有空時會帶我媽到大醫院做檢查,還說如果再找不出病因,花再多錢也要帶我媽去國外治療。」

 

  聽到棉花糖這麼說,我理應為她感到欣慰,但不知怎的,我的心頭悶悶的,好幾天在她面前都變得很沉默。

 

  有次我為了調侃棉花糖,故意倒著叫她糖花棉,沒想到最後糖花棉反而成了她被同學認可的綽號。不管是棉花糖還是糖花棉,不管她在同學的眼中是如何的自閉難以相處,我知道她的內心依然是那樣的純淨柔軟,是一個不會被外在艱難壓力打倒的好女孩。我想,或許糖花棉的綽號其實更適合她吧,我深深希望她的內心,不管經歷什麼挫折或打擊,都不要像糖一樣輕易的融化才好。

 

  事情的發展一如我的預感,當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來,她們全家要移民國外好醫治伯母的病時,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掉眼淚。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,糖花棉哭得唏哩花啦,寫了一張卡片給我,感謝我願意交她這個朋友,還當眾給了我一個暖暖的深情擁抱,害得我的小臉都紅到脖子根了,差點忍不住也哭了出來。

 

  「很慶幸能認識你,瓜呆小。你帶我看見了我原本看不見的世界,謝謝你!」卡片上這麼寫著。

 

  我反覆讀了很多次,也想了很久,依然百思不解,我好像沒帶糖花棉去哪呀?她說的世界指的是我家嗎?如果有一天我們還能見面,不管那時候伯母的病痊癒了沒有,我一定要當面向她問個清楚才行。

 

  「喂,發什麼呆?棉花糖快融化了啦。」經由同事的催促,我才意識到自己手上正拿著一串烤過的棉花糖,一邊轉著竹籤一邊發呆,就是捨不得吃它。後來我終於還是咬下一粒,含在嘴裡,感覺棉花糖慢慢的化開了,那微甜的味道,猶如記憶中糖花棉的淺淺一笑,如此令人難忘。

 

 

 

  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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